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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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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姹

蕭景衍在涅槃寺待了整整三年,春日走水,夏日毒蟲,秋日疫病,冬日盤蛇,這些對他來說都是家常便飯,他若不時刻警醒度日,這會子早就不知道死在哪裏了。

因此,他方才只往門外一站,便發覺了這間屋子裏有人。

“閣下還不肯露面嗎?”

忽聞一陣風入耳,山水花鳥四扇屏風榻床的簾幔陡然吹開。

門窗四閉,何來風聲。

蕭景衍心道,這人好厲害的內力。

紗光傾拽間,隱約可見當中黑衣褶袴影影綽綽。

榻上那人悠悠開口,“你不怕我?”

蕭景衍上前一步,“你若是要害我,那夥人追上來的時候,你早就聲張起來了,可你並沒有,由此可見,你我之間,並非敵人。”

那人笑了笑,旋身而出,立於當地。

竟然,是個女子。

只見她一身黑色袍裳,寬領窄袖,褲管散開,一頭烏發用一支月白色的鹿骨斜斜扶住,頭戴氈笠子,腰系番束帶。

蕭景衍打量著她,微微皺眉,“你是魏人?”

女子開口,說的卻是一口流利的大梁口音,“怎麽,你怕了?”

“這兒是大梁境內,建康城中,守衛最是森嚴,要說怕,也應該是你吧。”

女子冷哼一聲,“你們大梁的軍隊,壓根就不入我的眼。”

“那麽,敢問閣下尊姓大名?”

“聽說過十步門嗎?”

蕭景衍神色一肅。

十步殺一人,千裏不留行。[1]

蕭景衍從前做皇太子的時候,曾聽大梁密探來報,十步門是北魏勢力最大的殺手組織,江湖刑堂遍布四境,凡有十步門出沒的地方,風聲鶴唳,人人膽寒。

“莫非,你就是十步門門主狄川?”

女子搖頭,“你太擡舉我了,我不過是十步門中的一個無名小卒罷了。”

“我聽說十步門中的門人凡有所出,必見鮮血,所以閣下今日來此,是來殺誰的呢?”

女子擡手壓了壓鬥笠,“我此行並未稟報門主,我來這兒,不為公事,我同你們一樣,是來芳菲樓尋人的。”

蕭景衍心中一動,“你也是來找蕓娘的?”

女子走到窗邊,憑幾而坐,“許多年前,我為了完成一個刺殺任務只身來到大梁,那時我剛剛進入十步門,武功差勁得很,差一點就死在大梁了,幸虧蕓娘救了我,傷好之後,我回到了十步門,這些年事情太多,我總也抽不出空來,好容易有時間出來看看我的救命恩人,結果,她已經不在建康了……”

女子嘆了口氣,“天地之大,我竟不知,要去何處尋她。”

“在你的印象中,蕓娘是個什麽樣的人?”

“蕓娘嘛……”女子微微瞇起眼睛,陷入了深深的回憶,“她是這個世上最好看最善良的女孩子,私以為,她值得這個世上的所有美好。”

“所以,你覺得蕓娘不會撒謊,是嗎?”

“那倒不一定。”

“怎麽說?”

“謊話也不全然是壞的,要看誰來說,怎麽說,當初蕓娘救我,就是對著別人撒了慌,可這並不影響她是一個好人呀。”

蕭景衍點頭,“有些道理。”

“我方才聽你們二人說話,提到了另一個名字,叫雲,雲什麽?”

“雲昭,他是三年前的一個太學士子,一舉奪魁,卻在拜官授職的前夜死在了芳菲樓。”蕭景衍指著面前錦窗,“當時,他就是從這兒摔下去的,蕓娘作證,他是意外失足而死的。”

蕭景衍頓了頓,補充道,“我當時查過他和蕓娘的關系,他們之間似乎有些感情。”

女子低聲重覆了一遍,“雲昭……哦,我想起來了。”

“我當年在廷尉獄查出了一點頭緒,據卷宗載,雲昭屍體上的致命傷在頸部,而非頭部,但按照常理,人在t下墜時最先著地的應該是頭部,所以我懷疑,蕓娘對雲昭因愛生恨,這才做了偽證,畢竟彼時的雲昭一舉奪魁,前程似錦,他很有可能瞧不上蕓娘了。”

女子搖頭,“你猜錯了,他與蕓娘的確有情,不過,並不是你們所想象的那種男女之情,而是,姊弟之誼。”

蕭景衍愕然,“你說什麽?”

“雲昭是蕓娘的弟弟,蕓娘是雲昭的姐姐,他們的父親原本是地方上的鄉賢,後來家產田莊盡數被世家吞滅,蕓娘為了湊足銀子,繼續讓雲昭安心讀書,不得已才來了芳菲樓做了樓中娘子,連自己的姓氏也從‘雲’改成了‘蕓’字,為的便是不辱雲家門楣。”

“既然如此,雲昭為什麽不告訴別人,她是他的姐姐呢?”

“讀書人最重清譽,即便雲昭願意承認,你覺得蕓娘會同意嗎?”

蕭景衍沈默了。

“蕓娘最疼這個弟弟了,為了他,她連自己的這一輩子都不在乎了,她不可能親眼看著弟弟死在自己眼前,還能無動於衷地去作證,除非——”

“除非作證的不是蕓娘。”

女子沒有說話,擡指做了一個“噓”的手勢。

衣裙悉悉索索的摩挲聲擦過房門外,一腳輕,一腳重。

蕭景衍聽見剛才那個和季青混在一處的那位娘子的聲音,“杜公子今日是怎麽了,怎麽發這麽大的脾氣,把奴家都給嚇著了。”

另一個人的鼻子直哼氣,“別提了,越說越來氣,走走走,去你房裏吃酒。”

鄰間的房門“砰”地一聲關上了,男歡女愛,不絕如縷。

女子翻了個白眼,“我先走了,省得在這兒聽這些風流之音,對了,你住哪兒,我會在大梁待上一段時日,如果有了蕓娘的消息,我們也好互相通個氣兒。”

蕭景衍想了想,說道,“太學,如果有了消息,你去太學找我,我若不在,你就找一位姓阮的娘子。”

“好。”

說罷,女子翻窗便要離開。

蕭景衍連忙叫住她,“還沒問,你叫什麽名字?”

女子身形一閃,遁入黑夜。

利落明快的聲音扶雲而上。

“我姓花,單名一個姹字。”

太學。

文超然今日走得匆忙,把自己的白幍落在了學裏。

文南受父所托,過來幫他取東西。

文南找到了東西,路過樂館時,瞧見裏面隱隱透著燭光,推門而入。

阮如玉伏在案上,似乎已經睡著了,文南邁著碎步,小心上前,輕聲喚道,“如玉。”

見她沒有反應,文南只得輕輕推了推她,“如玉,醒醒。”

阮如玉睡眼惺忪,懵懂擡眼,“文南?”

“你怎麽睡在這兒了?”

阮如玉掩面打了個哈欠,“明日要去襄陽王的府邸一趟,就想著今晚貪點黑,先把手頭的幾件事情做完。”

文南心疼地看著她,“你眼圈都烏青了,一看就是這幾天沒休息好,還貪黑呢,自己的身子還要不要了。”

阮如玉笑了笑,“沒事的,我又不經常這樣。”

“不行,你現在必須馬上回府睡覺。”

文南不由分說,拉起她來,又喚,“小菁,快幫你家姑娘收拾東西,回家了。”

她一連叫了好幾聲,卻是無人應答,還是阮如玉想起來,說,“我本來是想在這兒過夜的,因為沒有多餘的床鋪,我就叫小菁先回去了。”

“你呀你,你讓我怎麽說你好啊,樂館今天白天才發生那樣的事情,你就不害怕嗎,你還自己一個人歇在樂館裏,你真是……”

“好啦好啦,我可是阮家的女兒,誰敢招惹我,量他們也沒有那個膽子。”

文南苦口婆心地勸著,“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,你要是再敢以身犯險,我就讓我父親撤了你的樂師之職,看你以後還逞能不逞能了。”[2]

阮如玉一面低頭收拾東西,一面反駁,“我的官職,你可撤不了,少拿這個來嚇唬我。”

文南撇撇嘴,“是是是,你是大梁聞名遐邇的才女,出身清流,家世不凡,又有襄陽王時不時幫襯著,我怎麽能管得了你呀。”

阮如玉聽出她話裏的酸意,笑道,“你吃酸棗吃多了吧,去去去,別和我在這兒犯渾。”

文南笑著搬過她的臉,“答應我一件事,我馬上就閉嘴。”

“你說。”

“你明日不是要去找襄陽王嗎,帶上我。”

“啊?你找他做什麽?”

文南紅了臉,“那你就別管了,你就說答不答應吧。”

阮如玉無奈,“你如果一定要去,我帶著你就是了。”

“好欸!謝謝如玉!”

文南開心地親了她一口,“就這麽說定啦,明兒一早,我去阮府找你!”

阮如玉整個人楞在那裏。

什麽情況。

她剛才……居然被一個女孩子輕薄了?

蒼天啊。

文南才不管這麽多,拉著她就往外跑,“快快快,我有車馬送你回家。”

文南從小是被當成半個男孩子養大的,性子直率,灑脫奔放,對她而言,親吻就是朋友之前表達喜歡的一種方式,她才沒意識到,自己給阮如玉造成了多大的困擾。

可能是因為這個吻,當晚,阮如玉夢見了已經好久都沒有夢見的蕭景衍。

說起來,他們雖然有過婚約,但蕭景衍為人一向克己覆禮,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,也就是他抱她去摘開在最高處的紅梅了。

這樣好的一個少年郎,最後連個吻都沒給自己留下,她心裏怎麽能不遺憾呢。

因此,在夢中,她擡手攬住他修長的脖頸,撫摸他硬朗的頰側,輕聲喚著,“隨之。”

然後,她毫無顧忌地吻了上去,一邊吻,一邊落淚,“隨之,別走。”

淚眼朦朧之際,蕭景衍的臉居然變成了裴義的模樣。

阮如玉微微有些錯愕,她看見蕭景衍的臉和裴義的臉逐漸疊在一起,熟悉的聲音在耳畔回響,“長卿,我沒有走,我一直在你身邊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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